已经记不清上次与妳谈心是什么时候了,无论如何,昨晚的谈话用「久违」形容再贴切不过。为什么会隔这么长时间?要怪我可笑而可悲的自尊心和自视甚高:我把自己藏起来了,不和妳、不和 Aisling 谈论我的窘境,害怕暴露自己的脆弱和懦弱之处。
就像我告诉妳的那样,妳是唯一我会在意看法的朋友。在我的羞耻心还没完全消失前,我犹豫着告诉妳真相的一大原因是害怕辜负妳,害怕令妳失望,更害怕在妳心中我变得一文不值。很久以前我就隐隐感觉到,也许我个人最大的优势就是比同龄人更擅长应试,智力也好,对知识的追求也好,只能说位居中列。如果早早以学术为目标,认清自己薄弱的意志力,也许还有可能踏实地取得学位,再继续学习、开启学术生涯;或者选择另一条路,找一份自己不讨厌的工作做下去,此时此刻都会很好、很安逸。但我偏偏如同中岛敦所著《山月记》中的李征,高不成低不就,以老虎之姿在友人面前忏悔:
因为害怕自己并非明珠而不敢刻苦琢磨,又因为有几分相信自己是明珠,而不能与瓦砾碌碌为伍,遂逐渐远离世间,疏避人羣,结果在内心不断地用愤懑和羞怒饲育着自己懦弱的自尊心。
……
如今想起来,我真是空费了自己那一点仅有的才能,徒然在口头上卖弄什么「人生一事不为则太长,欲为一事则太短」的警句,可事实是,唯恐暴露才华不足的卑怯的畏惧,和厌恶钻研刻苦的惰怠,就是我的全部了。
说起来好笑,我曾经做过一个自己化身成猎豹的梦,在众人熟睡的黑夜中奔跑。不过在那个梦中,能够变身为猎豹是一种厉害的超能力,让我在梦中世界大显神威;而李征变成老虎,则失去了作为人的资格。以前张洺菻在厌学的时候在口头上放松逞能,她会说,「好想变成草履虫」。变成单细胞生物不可怕,可怕的是拥有作为人类记忆的草履虫,牠已经无法感受到痛苦和幸福,也许只能隐隐感到神祕而莫名的躁动,没有盐水却受到刺激,在我们看来短暂的牠们的一生中永永远远地承受这种躁动。佛家中的六道之说也有相似之处,在她看来,生作人,而非堕入「畜生道」已经是一种幸福。
前几周我沉迷于一个叫做 Cultist Simulator,中译为密教模拟器的游戏。死亡和飞昇令我想到,生而为人、度过一生的意义在于什么?游戏开始时玩家可以选择身份,或是空有一身力气的无名之辈,或是拥有稳定工作的医生,或是年轻安逸的富家子弟,而现实中的我们是没得选,还只能在成长中摸索着认清自己和世界。生作德国人必然比在叙利亚出生的人更加幸福,至少以叔本华的「越少苦难越多幸福」的角度看是这样的。或许人生的意义在于用手中仅有的条件和资源,在有限的时间中追求幸福。这样看来,尽管是个看似不公的游戏,好像也多了一份乐趣。
此外从妳那学到了「钝感力」一词。以前妳好像说过,「敏感的人会感受到更多的痛苦」。没错,我非常同意。所以现在的妳想要变得「钝」一些,更狠心,更为自己著想当然是无可指责的。敏感,「生性敏感」,应该是天生并在后天环境中得以发展的个性。我们想改变,想逃离,能够摆脱她带来的痛苦吗?还是说会因为违背这带有先天性的个性而更加痛苦?
在无所事事、胡思乱想的间隙中,我经常回忆起初高中的事情。我想起和妳和向宇坐邻座的时候,我俩传阅妳的文章,她甚至还能背出一些「精华」。我不讨厌这段短暂的时间,也许是觉得那时写的必定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炫技般的词藻,也许是因为年代够久远以至於藏匿于文字后的忧愁已经衰减到无法感知了。不过我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写下那些文字的并不是我,而是妳。所以我说以下这番话可能不足信:敏感的人、悲观主义者承担了感知这世界风险的风险,可她们却没得到应有的赞誉和承认,反而落得诸如厌世、多疑、歇斯底里、愤世嫉俗的恶名(notoriety)。
频繁回忆,说明我的现在已经停滞了。逃避当下,畏惧未来,自然只能回想过去。我在小学练习武术时认识了一个比我小一些的男生,我还能记起他的名字音同「冉志涵」,因为念快的时候聼著像「冉蝉」;印象更深的是他说的「好汉不提当年勇」,说得吹嘘以前翻旋子很好的我哑口无言。好女当然也不能向后看,虽然她可能已经忘了「梧桐下的誓言」,忘了错信来自巴尔扎克1的「我将粉碎一切障碍」,更忘了上代(最新)格言:
Vorwärts!